在美国开学:社交新手村指北
自本科赴美留学以来,我统共经历过三次开学:2018年入学耶鲁,因疫情gap一年后,2021年回到校园,2023年来到哥大。第一次的余威犹在,第二次在细处幽微,第三次才恍然大悟。
18岁刚来美国时,全不敢跟人说话。小半出于英语不够流利,开口前要先打腹稿,没说两句便腮帮子发酸。大半源于“社恐”发作,社交电池能量不足,急需充电又找不到插头。开学第一周,新生说明会一场接一场,朝九晚五排得明明白白:从校长励志演讲到警察嘱咐安全,从图书馆资源到校医院看病。此刻,神奇的事情发生了:当你正信息过载、颅内爆炸,累得浑身麻木、两眼发直,行尸走肉般倒在宿舍床上时,居然有人依旧精力充沛、兴致勃勃,站在门口依依不舍交换意见。
很久以后,我才回过味来。初入校园的心态很微妙,期待兴奋的劲头直冲脑门,拌着怕被落下的隐隐不安,因此人人卯足了力气交朋友。但毕竟才刚认识,“浅层社交”不免广撒网、多捞鱼,交起朋友来贯通海王的套路。当我练成一副“社牛”面具,才学会一整套片儿汤话:你好!你叫什么名字?来自哪里呀?好酷!第一次来纽约吗?住在哪里呀?离学校好近!你课选好了吗?听说某某教授…
美国人社交,另一大特点,是喜欢“说小话”——英文名叫small talk,正经翻译为闲聊。见面来一句,“How are you?” 我怎么样?总不能照搬小学英语课本,正经回答“Fine, thank you. And you?” 真正的日常,只在简单一声“good”中划过,由此行进至下一程话题。不过,假如有人问得纯粹、真心在意呢?问题升级为“How’s your weekend?” 周末过的怎么样?答案也有现成公式,只谈一句经历、一点感受即可。可我往往一时懵住,才发觉生活总在倍速播放,没留一点倒带回味的空间。
问者无心,答者却当作契机,在忙碌散场后静静想来,竟已度过许多咖啡顶不住的辛苦,更珍惜起细碎星光般的幸福。然后,抡圆了胳膊,把问题抛将回去,“What about you?”
每到一个新环境,我总想起《红楼梦》,林黛玉初入荣国府时,第一次同贾母等人吃饭。饭后,见丫鬟捧上茶来,又捧过漱盂,便跟着漱口盥手。“然后又捧上茶来”,才意识到,“这方是吃的茶”。即便林家从小教导,吃茶要等饭后“必过片时”,因身在贾府,规矩不同,黛玉“也只得随和些,接了茶。”入乡随俗,边看边学,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环境,似乎也难有更好的办法。
后来,疫情一场呼啸而过,仿佛将时间抻极了、扯断了。大三开学时,我回到耶鲁。哪怕校园已不再未知,心里总七上八下撞着忐忑。由于我间隔“留级”一年,只得随机和学妹做了室友。没想到,几通宵的长谈作铺垫,我们居然格外处得来。她包容我衣服太多,断舍离实为永恒难题,我包容她修仙作息,和男友视频直到天明。“同居”一年以后,我们又住一起,又过一年,在2023的春天一起毕业。
大学的后两年,我很少去参加party了。许多大一开学交的朋友,哪怕叙旧叙得再欢,兴奋劲儿也一晃而过。我眼见着自己,从原本的粗放交友模式,过渡至优中选优、精打细算,只把时间留给真正值得的人。
美国人的社交永远热闹,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,社交媒体上动不动百来个赞。但若细究起来,轻轻拨开酒红色天鹅绒的帷幕,在幽黑的后台点一盏明黄的灯——人不过是人,中国人是人,美国人也是。哪怕文化不同、观点各异,人总只对有限的朋友交心,总只能被陪伴人生的一程,总逃不开酒肉之欢、君子之交的分别。
七月流火,如今我又一次开学。仿佛走进轮回一般,我又一次坐在说明会上哈欠连天,被头顶的空调吹得瑟瑟发抖。又一次,警长来叮嘱注意安全,挺个肚子站在台上,模样既神气又操心。在秋风拂来的似曾相识里,美国大学的风格未变,而我终于略略学会与人对话了。
从当初上课发言要鼓半天勇气,到现在没事儿和邻座叽叽喳喳。尤其研究生念了新闻学院,为训练自己,我每天从大街上抓起一个路人就开始采访,和陌生人聊得开开心心、满怀畅意。当然,我的社交电力依然堪忧,碰见热情似火、不眠不息的,得努力找个理由赶紧跑。
说到底,社交“交”的若是朋友,不论外内向、中英文,关键只在两个黑体加粗的大字:松弛。合则来,不合则散,自然而然,水到渠成。我认识最受欢迎的朋友,用美国人的话说,是个很chill的人:心态从来四平八稳,常常叫我哭笑不得。他说,不喜欢太拿自己当回事儿。我默默点头,脑海里的走马灯转起从前。也是,再难、再险、再尴尬、再不堪,万事皆有终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