耶鲁开学:与焦虑共生

快开学的消息是社交媒体提醒我的:草坪上铺满庆典用的白色椅子,城堡般的门廊垂下蓝白的条幅,吉祥物斗牛犬出街亮相,欢迎2026届大一新生来到校园。据说,前两天脱口秀主持人柯南现身宿舍楼前,而去年此时的新闻人物是贝佐斯。一年一度的孟秋,偶遇名人家长送娃上学。

“开学”这两个字像专属青春的黑魔法,听得整个人一激灵,心头再一哆嗦。倒计时滴答漏下流沙,只待上课铃一响,汹涌的人潮化身一支支离弦的箭。奔忙之中,你站定去看夕阳下报时的钟楼,好像凝望着发令枪上悬着的一缕烟。埋下头逃避,才发现“开学焦虑”已贴上肉粘着皮。

焦虑什么呢?既然大学的暑假没有作业,那便不是一沓空卷子在折磨我,而是骄纵浪费的时光在失落,即将到来的洪流太汹涌。开学了,人人都要过上一样的正常日子了,对生活的决定权在被一点点从掌心抽走。上课、社团、吃饭、锻炼,一桩一件被压得扁扁的,塞进花花绿绿的日历里。本人总结每周的规律如下:周日的夜晚在狂补作业,周二的早晨在扭着赖床,周四的下课路上重燃生的希望,周五必定纠结宅在宿舍还是出门聚会,周六的中午腻在阳光里悠悠醒来。

假期最后的这几天,像一顿断头饭撑得我一夜未眠,清醒地沉醉于虚浮的狂欢。新学期的开端,人便要温顺地从自我中剥离,习惯不再飞扬,奋力演好一个有用的角色了。这样的恍然第一次出现,是在多年前一个平凡的课间,我眺望着绿树掩映下红色的操场,一个念头冒出来:我的日子就是这样过了吗?上课、下课、哈欠连天时偷偷看表;周中、周末、掰着指头算自由时光;缺觉、补觉、思绪在半空麻木漂浮;上学、放假、激情为考试“女娲补天”。

我们活在一个又一个循环里,大循环里套着小循环,生生不息,滚滚向前。我们像圆盘里的小仓鼠,被一把扔进笼子,拼命奔跑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活无休无止地旋转下去。日复一日的规律,一成不变的景色,我在茫然的疲惫中发愣,只感到坠落的恐惧。

耶鲁的校训是“光明与真理”,鼓励学生在不懈追求的路上,相信自己是自由的。记得刚上大一的时候,曾被无数人告诫:你一定要做一件无比热爱的事情。转眼我要上大四了,身边的朋友都成了“过来人”,准备给开学的新生传递同一套忠告了。可我只看到一群仓鼠换了间玻璃笼子,从古老的校园一脚踏入摩登的车水马龙。我们从上课下课,改为上班下班,从翘首期盼寒暑假,变成按照资历算年假。热爱这件事,在口中近在咫尺,在心里却遥不可及。

我们从一套完全的规则走进另一套,心口捧着一簇火苗,那是梦想带来的生命力。可命运的倾盆大雨浇下来,不知自己还剩多少战斗的力气。年轻的野心使我们误以为,这辈子总要完成点什么特别的事情。可花园里的小径总要分岔,能否冲破一个用时间表画成的牢笼,过路的旅人不知道。

回想初生的婴儿,心中还是澄明透亮的一片未知。我们一头撞进这混沌的世界,将散碎的见闻和纯净的空白融在一起,凭本能感知内外的交汇碰撞。直至来到课堂,吞咽下一整套理论框架来认知周遭。那是前人攒了千百年的时间,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条条框框,当然是靠谱的智慧,是人类通用的语言。就此,我们钻进这一套系统里,比赛谁钻得更深更透,其中的胜者造出点零件修修补补,成为被载入史册的名字。这一生,就这样过去了。

长大的过程塑造我们,与既成的规则亲密贴合,在人为的构建里寻找定义,于规训中向往自由的方寸之地。一路走来,在理性光辉的樊笼里呆久了,也许是时候跳出来,与脑海里积累多年的知识保持距离了,否则向外张望时总隔了一层栏杆,所见皆是早被切好割碎的风景。

跳出来后怎么办呢?我们大约可以将自己融化,许自身流动,变得无形,和这个混沌的世界重新融合。笼子关不住一滩水。我们摒弃框架和结构,单以一颗原始而纯粹的好奇心,自在呼吸。此时,哪怕身必捱过循规蹈矩,心却可以温润,不再挣扎,如鱼得水地遨游在无涯的天地里。以一种柔软的方式坚毅,守护唯一属于自我的真心,让热爱之火永远炽热燃烧,就这样好好活在这世上。

我想这就是走出焦虑的密码:不是日夜用功去打败,不用心灵鸡汤来和解,而是敞开怀抱接纳一种情绪体验,以此为触点与世界相知,汲取生命的养分和能量。我们和焦虑是一种共生的关系,融为一体。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当我们变得无形无声,便不怕打不败一团空气了。

今天是好天气,我终于再次走进校园,阳光洒满静谧的心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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