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考不考虑留学呢?这让我想到了死亡那门课

在美国念书,不免被问起:还推不推荐现在的孩子留学啊?这一问,包藏了诸多前提,比如当前国际局势堪忧,比如“海归”数量发了大水,比如一去可能再不回头。临近毕业,回国求职的朋友无一不哭:可太卷了。也是,喝几口洋墨水哪见得有奇效?海龟与土鳖在同一片丛林相遇,众生平等,物竞天择,难见分晓。

 

其实有个“万金油”答案:看你为什么想留学。为了钱吗?如果教育是场投资,回本恐怕耗费太长时间。为开拓眼界?5G冲浪的时代,好像也犯不着离家千里。为学术前沿?大家不过是想脚踏实地好好生活。为文化多元?努力融入当地主流,不一定好过舒舒服服做自己。好吧,那要留学吗?我心中隐隐笃定,却辨不清个中缘由。

 

我听过一门佛学思想课,教授是位出家又还俗的白人大叔。他身材精瘦,带一副细银丝边眼睛,拖一条灰白参半的马尾,眼里透出淡然悲悯的真挚。开学第一课,他居然问:什么年代了,知识资源不都在网上了吗?我们为什么还要上课?一人讲,众人听,形式之古老,打佛陀讲经时已然如此。因为课堂不光是传递信息的方式,他又行云流水般地自答。这几乎是一种仪式:一群人,身处同一时空,全身心投入思考某一问题。哪还有其它地方许你做这种事?紧接着,一行加粗黑字大剌剌躺在了PPT上,“你在这门课里学不到任何有用的知识”。我笑了:也许这就是留学的意义,在无用之用里开出花来。

 

后来,教授讲述佛祖早年间的故事。据说,释加牟尼的父亲盼他一生快乐,不识痛苦,便将他从小关在宫殿里,人造出一片温柔富贵乡来。这里,触目可及是青春与健康,从未见人老过三十岁,更没有疾病或死亡。直到有一天,他偷溜出宫,走在街上,居然看到行人头发花白,便问侍从:这人怎么了?答:老了。什么?人会变老吗?等等,所以我也会变老对吗?

 

这一惊觉,是佛祖悟道路上的重要时刻:一个对死亡闻所未闻的人,突然直面生命必然的终结,被“我会死”三个大字当头棒喝。讲到这里,教授顿了一顿,对我们说:你意识的到“人会死”吗?当然,我们不曾活在真空的乐园。但是,理智上认识存在,和真真切切地知道,可不是一码事。

 

现在,请你抬头,环顾四周。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,终有一天,都会死。所有你见过的人,你爱的人,你还未相遇但有朝一日将要爱上的人,都会死。你心底美丽绚烂的梦想,你朝它一步步迈进,实现,然后到了某一天,你也会死。是的,死亡,这是毫无疑问一定会发生的事。我们真的意识到“我会死”了吗?

 

台下一片静默,鸦雀无声。我猜,全班都有点被震住了,吓着了。教授补好他的第四堵墙,继续讲成佛的故事。我不知道,在同学心里,这一段追问式的启迪会泛起多少涟漪。我只感到幸运,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昏沉午后,这一席话解答了我心中长久的困惑,在追寻意义的一路迷雾中,点亮了明黄摇曳的一盏灯。

 

我认为留学的价值全然主观,全在体验,在于“死亡”的阴影虎视眈眈,并终将有一天从黑暗中走出,和你同坐在一张桌前对峙;在于一脚踏入时间的奔流,日日夜夜似乎无限漫长,几十载春秋却一眼望得到头。所谓客观现实的好处,比如高薪工作,比如洋气腔调,比如哲理思辨,一切硬通货、软实力,都不见得是值得瞄准的目标。从生命的终局往前推,一帧帧倒带,将“活着”铺陈开来,你问自己:生,是为了无限可能,还是踏实度日?是背包行至世界的尽头,还是坐看一方天地的欢喜?我是谁,我要什么?要不要留学呢,要不要做任何选择?,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?

 

朝着心的方向走,才能豁然开朗,天地一宽。毕竟,“是非成败转头空”,一切都是过程。流水的年华,如风的悲喜,每一次貌似结果的命定,也不过是过程之一而已。也许,正如在信息漫天飞舞的时代,上课成了一门古老的仪式,远渡重洋独立生活,在无边黑夜里舔拭孤独,在文化差异中寻找自我,将一切交付给这个陌生的世界,带上青春的朝气奋力一跃,潜入知识的无边海洋,便是一场艰难又新奇的成人礼。

 

我想起来时的路:靠在飞机的舷窗上,看一道道金光穿过波浪滔滔的云海,恍惚间仿佛来到《西游记》的开头,一猴一篙,远行求学,在夕阳下撑起竹筏,在汪洋中漂流浮沉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亲眼目睹海上的莫测风雨。虽然翻不成筋斗云,但人生漫漫,自是风景,山水迢迢,路在脚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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