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物种多样性 欣赏指南

纽约,午夜,你坐在地铁上,灯火通明,车厢半满。明明包里装了本书,却懒得打扰,由她静静躺在皱作一团的黑暗里。

 

抬头张望:身边敦实地镇着一位大叔,正聚精会神地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。他塞着耳机,络腮胡攀上鬓角,搂一只黑书包在肚皮上,瘫软地垫在报纸底下。对面是年轻的女孩子,金发轻巧又颓唐地垂下,牛仔裤的破洞咧至脚踝,两只膝盖冻得通红。她怔怔向地面望着,安静的眼眸里剪下整座城市的影:混沌又明亮,富有却肮脏,时刻都有好戏上演,行人却早习以为常。

 

我原本以为脏乱是件坏事—当然,该是。在曼哈顿,假如鳞次栉比和光鲜热闹是A面,那街头冷不丁传来的麻味,趴了一地的垃圾袋,和在塑料黑色的丛林里漫游的大老鼠,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B面。为什么有人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?朋友拧起眉头,真诚发问,并附赠一个大白眼。假如金钱堆砌的光芒高悬在天际,低矮的水泥灌木横趴在地面,AB两面诱你仰望或垂头,那别忘了还有个中间:还有「人」可以看。

 

一座乱七八糟的城里,各色人等混在一起,像层层叠叠的涂鸦,盖在平淡无奇的砖墙上,成为人类物种多样性的总和。我记得第一次走进纽约中央车站,立在汹涌的人潮中央,紧张地拽住口袋里的衣角:原来人真的长成各式各样,免不了奇奇怪怪,高矮胖瘦只是太敷衍的分类,多离谱的风格都是冰山一角。后来我慢慢发现,人要打扮得与众不同,恐怕先得有个特立独行的自我。这样自由、独立、勇敢的一颗心,恐怕又先得有无限可能在交织组合。性格遗传、成长环境、文化背景,种种因素,本来都是相互陌生的,好不容易才从世界各地赶来,汇聚在一个人身上,成全了她的存在。

 

因为多样,所以复杂,所以难解,这是一场多么幸运的邂逅—远胜于一片毫无瑕疵的纯白,一座消毒杀菌后的真空城堡,一眼望得到边的生命旅程。毕竟,纽约的街头不仅有大麻,还有泛出霉味的旧书店,有摆摊卖假包的皮革气,有服装店熏出的香水味,有老板娘兴奋地对我说:“我儿子和你一个学院毕业的!这一晃都七年了啊。”所有好的坏的,温暖的沉静的,都弥散在风里,变得淡淡的。

 

看人,看多种多样的人,简直是笔太划算的买卖。当自己的生活按部就班,单是坐在地铁上、转弯过街角、匆匆买咖啡,都是在和别人的平行宇宙接轨。当手机上的刺激也开始千篇一律,单是在真实的空间里看着、听着、想着“活着”这件事,就已经是“百年修得同船渡”的温柔相遇了。终于,我发现,不管怎样奇形怪状的外表下,大部分人和我们一样,本质不过是在疲惫与新鲜,安定与躁动间交错着,走上街头、望向天空。离不开当下的安稳,「看人」是最安全的冒险。

 

纽约的地铁像走马灯,上上下下间,扯上错综迷乱的各色线头,嘶吼碌碌人生的昨日梦想。我环顾四周,眼花缭乱,只当是远离耶鲁的短暂休憩。摞得快等身高的课本,仰头一饮而尽的咖啡,聪明得脑门儿发亮的同学—-校园里的一切,好像都在理所当然地宣布,未来可期。可当我从曼哈顿的南端穿行到北,才依稀想起,这个世界明明赤裸凶残,又温情满满。

 

地铁一排座椅上睡着的流浪汉,在橘黄的底色上模糊成一道黑影。闻声望见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学生,穿紧身裤,戴粉头绳,手机黏在手上。土生土长的纽约气,是一种热切的钢筋水泥味儿,一种满得要溢出来的空空如也。斜对面,有人大吼一句“你碰到我了!”又传来一声尖笑,辩解“地铁上本就坐满了人的”。随即一切归于平静。车还是咣当咣当,木讷地驶过轨道。门口,两位穿着风衣的男士在开怀聊天。一只手轻轻推搡胸口,被另一只手触碰,霎时间电光火石,车厢里冒出粉红的泡泡。

 

快到站时,朋友正大呼房租又涨了:天呐,我为什么要住在这座城市里啊!然后转念一想,补上一句,不然还能去哪里呢?一切都在这儿了。也是,纽约是教科书般的大都会。她包里装着纷繁错乱的历史,大踏步往前走,甩开一头五颜六色、混乱纠结的长发。纽约是贪婪的模样,因为纠集了全世界的好东西,一样也不肯丢下。因此纽约是一幅拼贴画,没有“我”,永远存在于许许多多当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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